搭順風車,彷彿只是背包旅客的事情,或電影書本裏的情節。
上月在facebook卻出現一個叫「順風車」的群組,號召在香港推行順風車運動;留言版好不熱鬧,有徵車的、有車主提供時間路線、有人直接走到街頭豎起大拇指,有人還帶着孩子在路邊舉牌,或成功或失敗,都是樂在其中。
告訴朋友,反應兩極。跟筆者一樣唔識死的說:「咁得意?真係work架?」好有興趣點截法;另一種覺得傻的嗎,「畀人打劫點算?點知佢載我去邊?」嗯。
找到開設這群組的豪仔,曬得黑黝黝的他去年以順風車為主要交通工具環遊中國,坐上了癮,回來後還是常常在路邊舉起拇指碰運氣,好多個晚上,在香港各處街頭遇上豪爽的司機大哥義載回家,甚至假日隨心在公路兜截上車就跟人家去了燒烤游泳。
一雙腳
跑世界 拉近人情
除了享受省錢省時、不期而遇的高興,豪仔想得更深沉。花錢搭車,太容易了。在這凡事用錢解決的社會裏,我們買商品買服務,一手交錢一手交貨,方便快捷,卻被切割成冷漠疏離的個體。能否重拾一種與錢無關的合作和默契?「事實就是車上有空餘座位,反正順路,反正都係要用咁多油,點解唔載多個人、傾兩句偈?」在豎起的大拇指之前、停車與不停車之間,人試圖與另一人建立聯繫。車門打開,人情故事得以分享;愛沉默的,就安靜共處幾公里。
從今天起,不如嘗試信任路人?
豪仔第一次搭順風車,還沒想得這麼多,純粹是睡過頭。那是○三年的事了,當時在大嶼山擔任救生員(現在則是游泳教練),上班要由東涌坐巴士往下長沙,不料一睡醒已到貝澳,急忙下車,等巴士坐回頭至少要半小時,一定遲到,唯有嘗試舉手截車,迎面而來第一架車就停低了,是架泥頭車,「我簡單講句『師傅呀我想去下長沙,遲到了』,佢就話『上車啦』,沿途無乜點傾偈,最後『到喇』、『唔該晒』咁就落車,好純粹件事。」
之後很久都沒再截順風車。二○一一年三月,豪仔車禍撞斷了腳,要在家休息半年,悶得發慌,「以前好鍾意買嘢,同時下年輕人無乜分別,換電話就少,主要是買衫褲鞋襪。但係住在醫院十八日,十八日都無得冲涼,日日躺在牀上,食飯三餐有人供應,耐唔耐有阿姐畀衫你換,有條毛巾抹身,我發覺,原來生存只係咁簡單。有錢都無用,有工返唔到,又搵唔到錢、又使唔到錢,日日都著住套醫院衫,屋企衣櫃有好多自己鍾意的衫都著唔到,咁啲衫對我嚟講有咩意思呢?原來每日著同一套衫其實無乜問題。咁有咩係重要的?只有思想。時間係咁過,每日就睇書、上網、諗嘢。」
除了對生活、對社會的各種反省,豪仔腳斷走不動,特別想滿世界跑。讀過台灣青年踏單車遊西藏的流浪記《轉山》,又看北京旅遊衛視《行者》一輯十集的「搭車去柏林」紀錄片,「講一個北京的旅行家,想去柏林搵佢的德國女朋友,於是開始了這順風車計劃,佢朋友一路隨行拍攝」。看完自己也很想走一趟,拍輯香港版的,腳傷痊癒,便周圍寫計劃書寄給電視台、媒體,「我想有人同行,所以搵贊助商support,即使只是心靈上都好,最後搵到突破,願意借部機畀我去拍,同埋旅途上有事可以打返去,佢哋會提供支援」。
大拇指
截便車 按快門 遊中國
結果豪仔去年二月出發環遊中國,初時一人上路,拿着攝錄機隨便拍,後來遇上山西青年周峰,結伴同行,主要截順風車,除非大風大雨、天氣惡劣到停留在公路上截車有危險,才會用錢搭車。二至四月走了中國東邊的一半,錢花光了,唯有回港賺錢,到九至十二月兩人再會合,完成中國西部的另一半旅程。中途在港的幾個月,體驗一樣深刻,「因為無晒錢,我在『佔領中環』瞓,識到來自美國的流浪者阿Mark,佢帶我去執超市每晚掉出來的新鮮食物,自己食、派畀露宿者、帶返中環分享,都仲有剩,於是同一班朋友組織起『豐剩』(一個剩食回收團體),仲有搭順風車、交換舊衫著,乜都試晒,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,我一蚊都無用過,原來生活係可以唔用錢的。」在佔領中環的營地,豪仔還遇上在香港流浪七天的中大學生Kiki,愈發明白,其實流浪與地域無關,重點是有一顆迎接「未知」的心,「美國又好、巴黎又好、中國又好,即使在自己生活的城市都可以,只要你肯行出去,世界就有任何可能性,你不斷走,沿途就會有各種未想像過的事情發生。」
旅行回來,豪仔決定發起「順風車」群組,希望更多人嘗試打開對生活的想像。群組開了個幾月,有六百多人加入,乘客和司機紛紛留言寫下平時慣行的時間路線,尋求配對,也有人直接出街截車並交流心得。有司機懊惱過往沒接載陌生人的觀念,錯過了幫助別人的機會;也有司機說曾在偏遠村路上見有人獨行,提議順道接載他們,不料人家都抱着戒心不願上車;有年輕媽媽覺得意念很好,帶着小朋友在路邊舉牌截車,回來開心分享經驗,卻遭親友指摘,「成日話上了壞人車點算?思想太負面了,點解唔試過先去討論好定唔好呢?」
重構人與人之互信
豪仔認為,我們的「危險意識」,其實大部分都是被社會和媒體灌輸而成的,「由細到大都叫我們小心別人,唔好接受別人的分享,幼稚園老師、父母叫我們小心街上的人,唔好食人地畀你的糖,成長過程中『不相信』、『不接受』的觀念成為習慣,媒體和朋友間都愛流傳壞人的故事,因為夠聳人聽聞,而且當權者利用恐懼控制人民,愈是宣傳負面資訊,人與人之間愈是冷漠和難以團結。」他認為壞人是有,但不需要想像到滿街都是,自己在大陸旅行時截車,也會抱着正常的防備意識,從言談對話間觀察,「其實一個人係咪好人,你會feel到的嘛,全世界咁多人截順風車,我聽過出意外的新聞都唔超過三單,比例上可能仲少過一般落街畀人打劫。當然,在中國和香港,順風車未流行,流行之後唔排除會有壞人利用這機會去做壞事,但我不希望以這方式去諗。我推動順風車就是想打開一個空間,讓人思考安全和人與人的關係,愈是避開,愈無法打破冷漠,也就更加無信任,社會只會更危險。」
一顆心
施與受 分享買不到的東西
在旅途上,豪仔也發現,施與受之間,人們常常抗拒做接受的一方,覺得不好意思「白坐」別人的順風車,「甚至我去到山區旅行,想除低件衛衣畀個好窮的人,佢都會話唔使啦,一係我畀返十蚊你。人們好似覺得『有來有往』就只是個體之間的來往,你請我食一餐飯,我下次就要請返你食一餐飯,佢無諗過可以將這變成群眾之間的來往,你請我食一餐,我咪請佢食一餐,佢又可以再請另一個人食。像周峰被人偷了電話,我話你不如上網徵一部,佢寫旅行經歷放上網,好多fans的,肯定有人願意買返部智能手機畀佢。但佢覺得唔好意思,唔想拎別人的東西。我話點解要唔好意思?你去旅行係有需要睇手機地圖嘛,如果你將部手機睇成唔係你的,你只是借用、暫用,最終會用佢貢獻返個社會,你就不是佔據了別人的東西,你可以通過各種途徑將佢轉化畀返其他人。當然,我們無乜可能搭完順風車,就買架車去載返其他人,但你可以透過其他行動,例如將經歷寫成歌、講故事、分享食物,咁樣將你受益的畀返個社會。但好多人唔會咁諗,佢寧願每月由銀行自動過戶五十蚊畀慈善團體幫助非洲人,或者去教會探戒毒青年,就算佢自己內心都可能千瘡百孔,但佢唔會覺得自己需要輔導和探望的,我輔導人就得,我心理無問題;或者我已經夠富足了,唔需要人畀嘢我,因為我有錢,可以買。人們寧願選擇畀錢,一手交錢一手交貨,兩不相欠,各行各路。」
自由公共空間 連繫人與人
我說豪仔的想法很《雲圖》——我們的生命不屬於自己,世間萬物也是大家的,所有生命是個共同體,互相影響。豪仔笑說還未看這套戲,但世界應該是這樣;若認為搭順風車危險,大家可以弄一個順風車apps之類,收益撥入基金,有意外時補償受害者的損失,「因為這問題不是警察拉到人、坐了監就解決的,應該共同享受資源,共同承擔責任」。現時街頭愈來愈少讓人們建立連繫的地方,很多地方被私有化、劃成禁區,「在香港截車時常發現,有些路是巴士專用停車線、商場和私人住宅專用區,路上好多其實唔係咩危險位置、夜晚又無乜人,都劃成二十四小時禁區,不准停車。唔能夠停下就意味着不能在那裏對話和發生人際關係,我們要揀佢劃剩的地方才可以截順風車。」網絡給予我們一個平台開展、建立連繫,但豪仔最終希望是可以奪回更多自由的公共空間,「或者有一日可以在街上豎個牌設成『順風車站』,每個想搭順風車的人就在那裏排隊,司機又可以兜過來睇有無人順路上車;或者我們可以設立無線電的順風車平台,或者可以住同一區的人夾錢買架巴士,決定每日行咩路線,乜都得㗎。」豪仔好記得《行者》每集片尾打出這句話:「如果你真的想做一件事,全世界都會幫助你」,說到底,沒有不可能,只有不敢想。
轉載自明報2013年3月10日